河流向西丨黎落
黎落,女,1971年生,湖北宜昌人。就职于某央企。
她扯住生活的四个角
尔沙和他的羊
走在深雪中。寻找牧草的路异常难走
大风又不断刮擦
冬窝子里,食物短缺和珍贵
他的新娘正迅速褪去小姑娘的娇憨
成长为壮实迅猛的妇女
仿佛一种血脉觉醒
仿佛她天生就该是游牧人的妻子
就该这样生活——
收集雪水,捡拾干羊粪
为漏风的屋顶铺毛毡和细油布
她扯住风的四个角
像扯住生活
她还披着新娘的红头纱呢
头纱上
白天鹅的羽毛也没有取下呢
关于一把刀的叙事
从摩挲一把刀子开始
她的英吉沙刀
她封存在时间里面的光芒
风在指尖呼啸而过
万物冰冷,叙述进入倒带空间
一个买刀的人
穿过暴风雪买下了她的刀
赶着羊群去遥远的喀吾图冬牧场
送给他的新娘……
想象的锋利终于有了回应
隔着遥远天幕
和一个女孩的快速成长
我旋转手中甘美的苹果
河流向西
河流指的是乌伦河
向西而去。布伦托海在它的下游
游牧或半定居的牧人
在冬天会跟着转场
而在更遥远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
大地深陷的中心
河流被裁断成一只只“羊”
每只羊都等在各自命运的背风处
寻找活法。春天
万物复苏,羊群开始融化
有所洞悉又无所在意地逆流而上
枯草在深雪下返青
低矮的毡房旁边
梭梭柴和干羊粪堆成小春山
能听见地底河流的滚动
我的男人套好马车
跟着滚动声
再一次把羊群赶回来
少年用磨刀声抵挡沉默
他瘸了条腿。他用路边捡的石头磨刀
不牧羊,也不捡拾干羊粪
只能磨刀
他唯一的刀刃已经非常锋利
非常薄,也短……甚至
逼近荒凉的边界
但荒凉是什么?林中小路,颤巍巍如老僧
松果被冻在半空
他终日的磨刀声在侘寂的沙依横布拉克
被吸附于无穷远
世界要入定了吗?而我。只能快速合上滚烫的书
逃离这十四岁的高原少年
和他,偌大的人生
寒冷中,我们有制香术
我们的母亲从可可托海镇回来了
带回制香术
背风的地窝子里,没有结冰
我们有蓝色的掐掐花草籽。“寒冷的彩虹
在天空被冻成玉。”
我们看着。但我们
没有食物
我们的母亲在帐篷外垒土灶
变戏法一样:烧羊粪,烧枯树枝,烤土豆
“住在那边的人,都会一种含着异香的语言。
但你们闭眼深呼吸”——
我们听到风干牛肉的香味
雪一直没来
干粉的香味一直没被冲散
天生悲悯
在南地,挨近呼和浩特边缘
近乎一种被折磨的神秘属性
绑住了我。连续喝了三天酒,又走了很久
看不到一个同类。没有食物可以长久占用
味蕾,像嚼着石头
或伸长脖子啃噬树叶的羊。我边读奥利弗边呕吐
像怀着小羊的母羊
怀孕是幸运的事,至少证明我活得有意义
至少,在写作的空当儿
还有空闲去爱一个男人。这时节家家的烟囱不再生烟
草原还在深处。我在体内给小羊预留了春草
实际上,我在纸上种了一大片草原
那是未来之物
我需要在一个特定的陌生化场所把它取出来
就好比现在,离开湖北来到内蒙古
心安理得享用一整只纯洁的羔羊
我喝酒,只为了给它和我压惊
消失的色彩
但野花们还在开。白桦树已经大黄
额尔齐斯河碧青,向西而去,替你,嫁给了北冰洋
云杉和冷杉
笔直如油画。天冷蓝,云朵又白
悬浮着。像我们都追求过的那种生活
蓬松而苍茫。峡谷有嶙峋之羊,历史挤满毡房
独不见你的牧羊人
他去了哪里?但十月,祖国到处都是相爱的人
棉田无际。黄土相连
这缤纷的色彩,又是为谁?
路驮着车跑。我们又坐在时间中间
时间:堆积着落叶和雪线
流逝的事物在天地中多么轻啊。一想到
我们这些斑斓的人和田野
在广袤的土地上自在出生或者死去
一点也不突兀
就觉得心中安宁。空荡
仿佛一场漫天大雪,温柔地覆盖
我感受神秘的语言和召唤
黎 落
“诗是对存在的澄清与放大。”简·赫斯菲尔德说。
我一直不敢说自己是诗人,因为在我的认知里,诗歌是所有文体里最纯粹、最热情的那一个,有种神性的语言和感召,像暗夜里的星宿。我之所以写,实在是因为觉得它离灵魂最近,最能理解一个人内心的孤独或诚恳。
我很愿意相信,诗即心。或者说,没有心灵的输入,写出的诗更近乎技术。当然,技术对写诗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回到那个老问题“写什么”和“怎么写”哪个更重要?都重要。我实际是个很内向的人,在生活中特别不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我更习惯隐藏,觉得这样安全。之前,有朋友读我的诗,会觉得读不到我这个人,但其实每一首诗我都赋予了它很深的情感,我只是把这感情用相对晦涩的语言和结构进行了处理,使它不那么显露。
所以,有段时间,我的诗比较不好理解。这实在不是我故意的。我很希望它能有显而易见的温暖或幸福,至少给阅读者带来明晰的线索。因此,在走过相对长的一段路之后(这里我解释一下,我其实一直更偏爱深度意象诗,那种多褶皱、多空间、多线条的风格),现在的我,会尝试把诗歌写得明朗,有生活气质,能落地,但还是希望能包含之前的一些自我的特点。
这在我就有点矛盾,反映到诗歌里,会容易造成断裂或突然的跳跃。其实我的生活应该是很顺畅的,缺乏人家说的写诗最好是有些苦难的经历,长期的体制内的生活让我相对处在一个很平衡很天真的状态。我用“天真”这个词,是因实在想不出更准确的词了,它不是说我远离生活的复杂性,事实上,应该是说心灵的接近吧。我属于被照顾得相对良好的那种人,会多多少少培养成懒散、随性、自由自在又有些自闭的性格。
所以,当我爱上写诗之后,就觉得很能满足我对内心情感的一种抒发或宣泄。之前我主要写小说和散文。我写小说和别人不一样,从不设计结构或步骤,都是写哪儿算哪儿,故事也是心随笔走,会越写越长,越写越离谱,感觉很好玩。但诗歌不是好玩这么简单了,它严肃、冷峭,内部有严密的逻辑关系和情感推进,很有挑战性。
算起来、我是从2003年接触诗歌的,中间停顿了很久,2018年重新捡回来。这一次,我想,有生之年就持续地、用心地写吧,不问结果,只管过程。
编校:曾子芙;审核:丁鹏;核发: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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